Walnut

伊甸园的苹果

*非常菜,请不要点红心蓝手,感谢


在讲述那两位神秘的陌生人之前,我得先向你们介绍我精明的商人叔父,以及我是怎样头脑发热,抛开巴黎的安逸生活,沿陆路与河流固执地迷路到德意志黑森林;再被一位前主教和一位通缉犯并肩引导,逃出墨绿色密密匝匝的松杉林的。


听起来似乎有趣,不过实际上,我的经历还不如冒险故事强些;但“那两位神秘的好心人”——亚瑟与维尔纳先生——他们肩上的重负若是用鹅毛笔写下,其恢宏、波澜与深邃足以媲美传记乃至史诗,正因如此我不惜充当一个拙劣的转述者,即便我只能站在六十哩开外,用市井俚语向你们传达古堡的威严。上帝保佑他们。


那时我的叔父刚过完五十岁生日,却已活成了所有商人梦寐以求的模样,堪称成功人士的模板。他拥有让乡绅都羡嫉的大笔财富,在马车与海风中经商奔波出的魁梧体魄、被白兰地与朗姆酒浸泡出的爽朗性格与教堂钟声般洪亮的嗓音,然而对冒险的渴望仍有增无减。1527年的初春,当我们邻国农民起义的火苗被彻底压成了一滩安全的灰烬,他就像从冬眠中复苏的动物一样,跃跃欲试地在里昂购买了丝织衣服、地毯和花边,打算顺着莱茵河行驶到内卡河,在海尔布隆的港口卸货,再往海德堡去把这批法国货卖个好价钱。


如果不是我能讲半吊子德语,这次疯狂的行动本该与我毫无关系,就像他们也不用操心马丁·路德的改革那样。商人与学者被翻译的需求联结在一起,就如两个世界被一根细绳栓连,而这条由未知的好奇加上刺激与金钱揉成的细绳尤为坚固。出于多种原因以及对德意志之旅的向往,我草草收拾出一箱衣物,用软布袋装上一包银币,把德文小词典与圣经一起放进贴身的衣兜里,就加入了叔父的商队,搭乘一艘坚固漂亮的霍尔克船向北航行。


在刚开始的几天,即使是旅行的新鲜感和莱茵河的美景也没能让我的晕船好受些。在寓所时我严格作息、定期锻炼,自忖体格不错,却没预料到自己的身体竟会如此虚弱。我一整天一整天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把圣经翻开盖住眼睛,效仿庸医的疗法用白兰地遏止头痛(或者麻痹神经),这让我连着几日做了小天使吹着刺耳铜喇叭的荒谬噩梦。热心的船员每餐把食物端进房间,我尽力多咽下几口熏肉,哪怕几下颠簸就会把它们全吐干净。这样经受了一周的折磨后我才勉强能上甲板走走,让凉风逐渐吹去脸上惨淡的苍白,恢复双颊的血色。


然而,航行——这一切是多么新奇又美丽!在稍微强壮些后,我就喜欢一眨不眨地凝视鼓满风的巨大的白帆,背对着太阳,能够这样倚在船头看上一个小时;或者带一本速写本上甲板,侧身挡着阳光,飞快捕捉下风帆与阴影的变换。即使暴风雨将临,我也舍不得回船舱,而是痴痴仰望在狂风拉扯下沉重的黑云,着迷地凝视它们蠕动与暴怒的痕迹——难怪如此多的画家热衷于描绘自然,相比之下人间的建造是多么无力!我逗留,直到第一滴雨砸上甲板,船员拼命摇晃我的肩膀,冲着我的耳朵大吼,“翻译先生!很危险,回房间吧!”那时他们定是用上劝疯子的耐心了!


顺利到达海尔布隆的当晚,我们花两小时耐着性子安置好了货物,紧接着迫不及待地投身小酒馆大灌德意志啤酒,享受《纯正啤酒法》的恩惠(感谢主!敬德国佬!真福的圣母保佑您!)。掺点水,当然的,没人计较,只要玻璃杯砸在桌上的声音够响,酒水入喉的爽快感够足。我喝不惯黑啤的苦涩,只好在一片善意的笑声中转投小麦啤酒滋润的口感,享受液体面包般令人满足的余味,也偷偷用舌尖舔尝酒面上发苦的泡沫皇冠。在为我们找好过夜的地方之前我强撑着没醉倒,但扑在干净的床铺上,狂欢后睡意的席卷又是另一回事了。


选择海尔布隆还有另一个原因,我在世俗学院的德语老师隐居此地,那是一位备受尊敬、学识渊博的寡言绅士,拜访他无疑是美妙的。因他的盛情邀请我不得不多停留了两天,为避免拖累商队的行程,我请他绘制了一份走大路去往海德堡的详细地图交给叔父,并保证我会抄近道与他们会和。


但显然我没能按计划抵达,黑森林以决然的模样摧毁了这份盲目自信。当我发现脚下的小径渐渐变窄,路沿被新冒出的嫩草染成绿色时,我只简单地以为是春天的吻落在异国土地上,毕竟为我指路的原住民是如此信誓旦旦;而当我彻底辨认不出路径的痕迹,凭着感觉往前走了几步后,高大的松树与杉木就已经将我层层包围其中,像松脂黏稠地包裹着一只徒劳挣扎的小虫。


我迷路了,我跋涉其间。石块,裸露的树根,覆盖在落叶下凹陷的松软的土窝,越是深一脚浅一脚就越惊惶。树林深处的阴影遮蔽了视野,它如同有生命的事物,张口呼吸着、吞噬着,用枝条刮擦我的裤脚,鞭打我的脊背,干燥的叶片与小枝杈脆声恣意嘲弄。我又拨开了一束灌丛,却只是焦躁地前往更蛮荒的土地,种种令人恐惧的幻想潜伏在树影下,野兽与盗贼的影子伺机扑向我。


无法控制地,我开始设想与叔父他们永远的诀别,极度后悔自己的轻信与草率,诅咒那日的一时兴起。我原本轻快扬帆的船只即将触礁,埋葬于黑森林人迹罕至的腐土,多年后某个不幸的人将发现这具挂着碎肉的白骨,被它凄惨的境况吓个半死。一想到这些我就浑身发抖,脊背却热得发汗,头脑已经没法保持清醒了。


就在这时——由于对声音我已经敏感到草木皆兵的地步,我听见右手边远远传来小树枝爆裂的噼啪,马蹄踏地的稳定响声向这边踱来,似乎还不只一匹。我发了疯一样大声地呼喊,胡乱地祈求上帝,根本没考虑来的会是强盗还是同样迷路的旅人,但我这辈子都没喊得那样响过,我的求助声回荡在林间,连撒旦都要被我惊醒。如果此时拦在马匹面前便能得救,我肯定会直冲上前,不论是否会被马蹄踩个粉碎。


来者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旋即更急促的马蹄声就向我奔来。得救的如释重负感使我瘫倒下去,用一棵杉树支撑疲软的身体,抬起头好看见来者的面貌。


那是两位年轻人,不到三十岁的模样。骑黑马的那位用长至膝盖的黑色斗篷将自己严实裹住,盖着兜帽,只漏出一小撮棕红的碎发,但却抬着头脸,神情高傲,全无躲藏之意;他亚麻色长发的同伴坐在另一匹枣红马背上,穿着深灰的厚羊毛大氅,神色平和,双眼的绿色如湖水的波光。


“您好?”等我切实看清他们了,亚麻发色的年轻人拢住缰绳,腾出右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率先开口。他的嗓音柔和,音量不大却相当有力,从马背上俯身的动作莫名让我联想到神父将手伸向信徒的那种关切——他脸上确实有如出一辙的怜悯,隐在宽慰的微笑之下。我下意识判断他身负教职,因为牧养民众的经历是会在人身上留下印痕的,那是足以冲破种种掩饰的上帝的印痕;但他并未佩戴任何的念珠与十字架。或许是曾经了。


“您好。”我窘迫地答到。那阵魔鬼般狂热的激动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我用双手猛搓一把脸,深深呼吸,抚平皱折的衣角,忽略皮靴上沾着的草汁与泥泞,挺直脊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选择以相对直白的方式讲述整件事。“我是法兰西人,先生们。如您所见,略懂一点儿德语,在四天前和商队来到海尔布隆,原本是打算去海德堡的。”


“那么,您迷路了。”棕红短发的年轻人接着我说,以一种自信且确凿的语调,那是天生演说家令人打心底里信服的口吻,尽管他绝非有意为之。我试着看向他的眼睛,那之中绝无一丝嘲讽的神色,他的关切纯净得令人震惊,“如果您要穿过森林,马匹与一位本地向导更能帮您的忙——”,他顿了顿,用征询的态度,“学者先生?”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我飞快地说,羞愧使我的双颊发烧,“请就这样称呼吧,我不是什么学者,在德意志也未购买或租借马匹。之前我一直乘马车前行,然而就在今天早晨,受某种强烈的冲动与无名的热情所驱使,才这样草率地踏进了森林。那时我被它的优美遮住了眼睛,忽视了它同时也相当危险。感谢上帝你们听见了我的呼救。”


我没想到的是说完之后,那两位年轻人对视了一眼,苦笑的影子飞快从唇角滑过。这让我有些惶恐,以为说了错话,却又找不着除了迷路这事本身外的错处。似乎看出了我的局促,更凌厉些的年轻人笑了起来,“抱歉,您的遭遇让我们想起了五年前赫罗根海德森林的一个雨夜。您可以称呼我为亚瑟。”他轻巧地移开话题,没有多做解释,只优雅地指了指自己,又平摊手掌引向他的同伴,“这位是维尔纳。”


维尔纳在马背上向我轻轻点头示意,他始终显得温和亲切,这个动作却流露出些冷淡的距离感;并非本意,恐怕因他在某个尊严的高位待得太久了。他接过了话题,“如果您不介意,我们可以同行一段路,将您送到最近的市镇。”他座下的枣红马打了个响鼻,有点不耐烦地用前蹄刨着泥土,维尔纳来回抚摸着马脖子让它安静下来。“您可以骑我的马。”他示意道,“如果速度够快,黄昏时分我们就能离开森林。”


偏远的森林、及时的援手、危险的处境。我理应犹豫,略作怀疑,但事实上我几乎没有思考就表示了答应与感激:他们两位虽是陌生人,却真诚如同友伴,切实地想要帮助我。怀疑这样的好人无异于侮辱他们。


维尔纳拢住衣袍,轻盈地旋过身子,从容又敏捷地踩着马镫跨下,牵着马把缰绳递过来,枣红马温顺地随在他身后。我盯着他看,心想任何有身份的人都会渴望学到这一招,但可以肯定没人能做到同样的高贵。他与他的同龄人似乎在两个世界了,那种毛躁但年轻气盛的美好理应存在过,但显然已被压抑得太久。


可是,没人生来就是活在圣殿里的啊!当他脸庞紧绷的轮廓放松下来,隐约的疲惫就像蛛网一样浮现于空中笼罩住他,他面容苍白、憔悴、困惑,跌撞却永不止步。


亚瑟在黑马上俯身,向他伸出手。当他们的眼神相接,那藏在脸庞下如出一辙的东西就变得更明显、更难以捉摸,如同珍贵的圣谕已浮现于石头背面,而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却无法读懂其文字,因那是他们所独有的,他们——这些从沃土上生长出来、注定接受来自天上的雨露与风暴的人。从某种方面来讲,我也并不渴求着理解:那必然是危险,孤独且受重负的。


维尔纳在亚瑟身后坐稳,一手向后撑住马鞍,一手熟练地抓住了前者宽松的黑色斗篷的边角,那是既能稳住身体又不至于妨碍骑手动作的位置,他们一定这样同乘过许多次。我也忙收回视线,上马执缰,亚瑟瞧了我一眼,沉默地点头示意后上前带路。可能是为了照顾我的速度,他们骑得并不太快,但始终维持着令人惊讶的稳定,或俯身穿过低垂的枝条,或拉起缰绳跨越矮灌丛,动作流畅优美如同马术竞赛。


我依葫芦画瓢,心中暗暗震惊于他们寻路的明确性,我甚至观察不出这两位领路者是凭借什么判断去海德堡的方向的。阳光吗?恐怕不是。这时间炊烟也还未燃起,若要论树木的分布、枝叶的疏茂,那已超出了我的能力所及,纸上谈兵的知识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如同发脆的旧纸,任何一根迎面而来的细枝都能将它洞穿。或许——只是或许,他们对这片森林太熟悉了,如同摩西踏入,红海便分开那样,如同苦修士行在上帝的造物中,自有天上的手引导他们那样。


就在我思考之际,前方的黑马毫无预兆地猛然顿步,嘶鸣着充满惊恐地抡高了前蹄,像是在躲避草丛中的什么东西,拧着身子试图向右后方转去,这一下却险些将亚瑟他们掀翻下地。与此同时我所骑的枣红马也受惊不小,弹动着吁吁地喘粗气,希望将我甩下独自逃跑。


我对马的敏感易惊早有耳闻,这种情景下却是头次亲身体验,只来得及抢在摔马前主动翻身下地,再一把拽住缰绳以防马跑开。做完这些我才急忙看向前方,却见那两人仍好端端地坐在马背上,维尔纳的手臂环住亚瑟的腰,带着紧绷的余韵,而黑马却已被安抚好了,温顺地待在原地。它的神态是如此安闲,微微垂着头,皮毛的光泽在夕阳之下如有宗教画上那种神圣的光晕,看起来心平气和、状态良好,仿佛之前的惊惶纯是我杜撰的一般。我发誓决未欺骗读者,但虽然我确在当场,也很难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想滥用奇迹这个词。维尔纳似乎想下马来查看我的状况,而亚瑟按住他的手,微微摇头,他愣了一下,便也不再动作;他们就这样保持着双手与腰部相贴的姿势,谁都没有松开,仿佛仅靠肢体接触便可以传递安宁。


亚瑟轻轻拽了下缰绳,让马转向我。他平和地问道,“您没事吧,波诺弗瓦先生?”


“我很好,请不要担心。”我下意识地答完,才发现自己仍呆在原地,缰绳在手中都被攥得暖热了。我感到满心窘迫,像是无意撞进了不该受窥探的乐园、误见了世间无人应知的秘密与真相,只得看向别处,胡乱扯些话来掩盖:“刚才的那是……?”


“恐怕是蛇。”亚瑟答道,不以为意地控马慢慢起跑。我“啊”了一声,心有余悸地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未经思考,恰好想到的话就随口溜了出来,“Sed et serpens erat callidior cunctis animantibus terræ quæ fecerat Dominus Deus(耶和华神所造的,唯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


亚瑟突兀地转过身来。他眼中骤然燃起一种奇异的生命力,这火焰般的色泽映上面孔,既显得他充满攻击性与雄辩的姿态,又毫无遗漏地照亮了他的疲惫,他疲惫得就像孤身在渺茫大海中寻求将来之城的人。这两种几乎针锋相对的姿态同时存于他身上,在震悚之余竟惊人得和谐,仿佛他本就由双方的矛盾拉扯并构成,缺少任何一种即会导致他死去。


我见过这种眼神。几年前,机缘巧合,我得以与曾在巴黎神学院中交谈过的学生再会。那是喀尔文,一位沉思恬静的少年,他的虔诚与智慧曾深深令我动容,他的心地像孩子一样美好,他的纯净如童声唱诗班使人安宁;然而当我再见到他时,他正痛苦不堪,被新思想与多年学院的浸染撕扯着,背上荆条自笞的伤痕红肿刺痛。他内心的平静已经被夺走了,无论认罪还是苦修都无法将其带回。他看向我,就是这样的眼神,如同一簇孱弱痛苦地燃烧着的变革的小小火苗。


马丁·路德将九十五条论纲贴到维滕贝格教堂门上时必然也是这种眼神。萨克森公国选侯决意建立改革教会时必然也含着这种生命力。但他们是初生的,亚瑟——亚瑟即将燃尽了,却有一种东西支撑着他,在灰烬包围中维系着微弱火光。我大约明白亚瑟是什么人了。


“您的拉丁文说得很好。”亚瑟似是来了兴致,流利地说道,仿佛这些话早就预备在他心里,只是深埋许久,却意外对我这个异国人吐露,“那么您是怎么看待蛇的?您鄙夷它吗,因为它诱惑夏娃吃下了禁果,使人被逐到世俗中来?”


这突然的发问令我怔住了,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我回答他,“我只把它当做一种普通的动物。”但,当第一个词从口中说出,我就已经准备好反驳自己,并沉默下来思考了。我们仍在小跑向前,不过这次是并肩骑乘,天色已渐渐变暗,森林上空抛出淡紫色丝带般的薄暮。我犹豫地看向维尔纳,并未发觉自己正用眼神请求他的提示。


维尔纳仍环着亚瑟的腰,五指却不自觉地将黑袍捏出了皱褶。他显然看见了我的求助,却避开眼神接触,用一种令人陌生的、浅淡且冷嘲的声音说话,仿佛在一瞬间被亚瑟复燃的生命之火席卷,被迫跌入了某段黄金时期的记忆,属于青年的咄咄逼人正在他身上复苏:“亚当吃下禁果,面临上帝召唤却第一个指责他的妻子,夏娃又指责蛇的引诱。这副面孔难道不是丑陋的?然而他们现在与圣人和义人们一起,站在钟塔上接受仰视。别逼迫波诺弗瓦先生,亚瑟,你应该明白被迫揣测祂的意志有多么痛苦。”


维尔纳的话语令我心惊,而亚瑟只静默地听着,甚至全然接受了其中的指责。是他们过于惊世骇俗,还是德意志的教士都这么不同凡响?我并非将虔诚刻入骨髓的天主教徒,也算不上想要彻底清算旧世界的新教徒,因此他们的对话只令我觉得震惊和新奇。贸然地,我发问:“错误的究竟是明了善恶,还是知罪犯罪的人本身?我想,善恶就如同尺标,而尺标本身是没有错的。”


“或许如此,波诺弗瓦先生,”亚瑟的斗篷在颠簸中落下,失去束缚的一头波西米亚人的红发随意飘扬,如同战旗烈烈,飘扬于没有硝烟的神学战场。他盯着我的眼睛,笑容在他的嘴唇上锐利得像一把尖刀,让我可悲得认识到他差点割舍了自己身上多重要的一部分,“祂自有祂的宠儿,但身是宠儿与否,并非祂的造物能决定的;狡猾与恶的产生,自然得如同白昼背面的黑夜,祂却不像爱美与善那样爱它们。难道这些不算祂的造物?”


他看到了我震惊的面孔,轻描淡写地腾出一只手来,用一个不容置疑的手势让我闭嘴,“难道怀疑也是罪吗,还是无知属于美德?那我宁可拒绝这样的美德。”


沉默蔓延于我们周围,霎时间,只剩马蹄踏碎细树枝的嘎吱声有规律地响着,如束带绕在我们每人的颈上,如深水叫人窒息。我咀嚼着他的话,越想越觉得心惊——他们为何考虑这样的问题?他们信上帝吗,还是根本就不信?


半晌,维尔纳的声音响起,他的手臂圈住亚瑟的腰肢,那声音沉静地像吸饱了眼泪酿的苦酒,“我们不该再轻易地下结论了。”


“是的……”亚瑟低低地回应,那凌人之气消失了,他又将自己拒于世界之外。他朝我露出一个表达歉意的苍白的笑容,“您瞧,波诺弗瓦先生,那是我的坏习惯。让我们专心赶路吧。”


当太阳的余晖也快要被吞没时,亚瑟止住了脚步,引我看向山下——海德堡的房屋轮廓若隐若现,灯火已经亮起了几点,在我眼里如同沙漠中的绿洲般珍贵。我欣喜若狂地在胸前连划十字,感谢上帝听到了我的呼唤,将这两位可敬的朋友带到我的身边。亚瑟与维尔纳似乎不打算在海德堡落脚,只是牵回他们的枣红马,并肩微笑地看着我,此刻两人的神情都显得放松且舒缓,于是我壮着胆子握了握他们的手,低声表达感谢并愿上帝和所有圣徒保佑他们。


“也愿天主保佑您。”维尔纳回握住我的手,似乎如果不这样做,赐福的手势就会下意识地从他的双手中溜出来;他的指尖冰冷,手掌却保有温暖的热度,“希望您享受在德意志的旅途。”


与他们告别后我准备尽快下山,去往与叔父约好的那间酒馆,他们许久等不到我,一定倍感焦灼了。正当我向前走了两步,听到身后亚瑟他们蹬上马背的声音,那如出一辙的强烈冲动与无名的热情瞬间攫住了我,如同不可抗拒的命运将我调转,使我突然地冲回他们面前,将心里思考了一路、本想永远深埋的言语尽数道出:“或许上帝的宠儿并不能为他的造物所选择,或许,卡理斯玛的存在是由天上的手所拈取,然而有人这样告诉我——他也这样相信着,每个人,都能凭借现世的善行和成功来证明自己是上帝的选民。落在岩缝中的种籽难道就不会发芽吗?未曾承受上帝之手抚爱的人,难道就注定庸碌终身吗?人的面目,是时候该交由人自己决定了……无数次的寻觅与怀疑,直到旅程的终结,直到我们肩并肩、踵接踵,站在上帝面前,由祂来亲自审判的那一刻为止。”


我喘了口气,因过度激动而木然的头脑终于缓缓苏醒,有些后怕地望向他们的脸——这两位好人帮助我许多,而我却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我张口结舌,连声道歉,“真抱歉,我并不是……”


“不,感谢您,波诺弗瓦先生。”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亚瑟如此轻快的笑容,仿佛哪怕仅限这一瞬间,某种沉重的负担也短暂地从他心上撤走了,那笑容给予了我无上的慰藉,让我觉得自己或许并没有做错。他与维尔纳一同向我点头致意,而后拉起缰绳,缓缓地转身离去了。我站在原地,恍惚中听到一句低语,不知是否是自己的幻觉——“请您也继续相信下去吧。”


下山的路看似很近,真正走起来还是有些辛苦。当我终于抵达小酒馆,看见门外商队熟悉的马车,被叔父紧紧箍在怀里锤了几拳,喝下轮番罚酒直到身体回暖后,脱险了的实感才轻飘飘地升了起来。我挑简单的内容讲了讲这件事,粗略地描述两人外貌和名字,有意略去了那些争论,这番经历还是让他们连连称奇。就在我们这两桌的旁边,似乎也有两人在听到那名字后,默默地用余光注视着我。


果然,当我随便找了个借口走出酒馆后,那两人也跟着出来,一位是身材高大、目光正直的金发男性,看起来像位经验丰富的骑士;另一位是瘦削的棕发姑娘,我在与她握手时却震惊地感受到了士兵般的刀茧与箭茧。我们交换了姓名,兰德克——他的确是位骑士,率先道了歉并表示他们并无恶意,只是希望我再描述一遍那两位好心人的模样,我便如实讲了。


“真的是他们……”兰德克与莉狄亚,那位姑娘,有些释然地对望了一眼,他试探地问了句要不要…?莉狄亚抿紧嘴唇,坚决地摇了摇头。他们再看向我的时候,似乎已经做好了决定,只怀有歉意地表示自己是那两人的朋友,希望我看在受到帮助的份上,守住亚瑟和维尔纳的消息与去向,不再告诉其他人。这要求与我的一些猜想不谋而合。在我主动发了誓后,两人显然松了一口气,真诚地向我道谢,甚至还许诺尽可能地照应我的商队。


莉狄亚背着手,向我笑了一笑,她笑起来也和这个年纪的所有少女一样好看。“或许你遇到了两个落难的圣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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