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lnut

[法西法]如果你所爱的人

*国设西与国设仏



如果你所爱的人/拥有火一般的生活/那就和他一起燃烧

在充满痛苦的黑夜/做一支蜡烛/燃到天明

停止这无用的/分歧和争论/展现你的甜美一致

即使你感觉/被撕成碎片/也要为自己缝一件新衣

……

因为一团生的火焰/好过/一千个死的灵魂

——鲁米《如果你所爱的人》


如果我们能说清这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事情将会清晰很多。某个确定的地点、交汇的眼神,一次汗涔涔的触碰、两张欲说还休的嘴唇,事情将会清晰很多;但是没有。我们都活了太久,久到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是那个在村落的草地中央睁开眼睛的孩童。


王朝更迭后的血液还是法兰西的血吗?外族入侵后的骨骼还是法兰西的骨吗?如果连我们都不再是自己了,我们之间的爱又算是什么呢?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安东尼奥,伊比利亚人和高卢人的领土挨得不算远。起初,没人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光溜溜的孩童,无父无母,未曾经历艰难的生产,仿佛和植物一样脱胎于大地。直到他们发现我能指出村落内生与死的降临,发现战争与火体现为我身上的伤痕,发现我与脚下的土地拥有相连的血脉,于是他们为我穿上最好的衣服,成为我最初的子民。


当我看见安东尼奥——那时还没有名字,但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是同样的存在。我们触摸彼此颜色不同的头发和皮肤,用大地的语言聊天,效仿普通孩童的玩耍,追逐打闹直至分离。


最早的时候我随军队出征,只要还有一个人视我为祖国,人类的武器就无法真正杀死我。我带着逐渐愈合的伤口,如同配戴最高的荣誉——战士的殊荣,为子民们在战场上杀出一条铺着烈酒与血迹的道路,当我知道其他的国家也混在他们的军队中战斗,那感觉让我兴奋到战栗。后来教堂越造越高,我也逐渐成为宫廷与教廷的常客,被当做受瞻仰的存在,失去浴血奋战的机会了。


直到文艺复兴时期,某一天,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要有个情人。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奇妙无比的感觉,如同冰冻的土地一寸寸融化,草芽边破开皮肤,边往肥沃的湿润的土地里扎根,根系蔓延过我的血管,弄得我浑身发痒,又在一刹那间对生活充满了新的希望,引得我跑出门到处转悠。那几天我看什么都觉得美,觉得鲜艳芬芳,觉得可爱,让人想要歌颂——不是那种教堂里沉闷的歌,再欢快点,再跳跃点,打着旋儿向蓝天飞去,像云雀一样啾啾叫个不停——于是我听到了采草莓的女孩儿哼着甜美的、心不在焉的小曲。我拦住她,看向她的眼睛,一览无余地看到她简朴快乐的生活与单纯的心,她是我的子民,我本就爱她。那一刻我想,我该要有个情人了。


以前我的确与一些青年保持过关系,但上帝啊,不是这种赤裸、坦诚、充满欲望的爱。我给当时相熟的几个国家都寄了信——有些是敌人,但在历史的长河中,我们唯有接近,才能得到真正的理解;也给安东尼奥写了一封,详细地写满一整张纸,激动到字迹潦草。他向我祝贺,猜测可能是子民的感情越来越浓,从而体现在了我身上,并遗憾地表示自己还没有受到那么强烈的“爱的召唤”。我立马回信给他,责备他的鲁钝,那时那位农家姑娘已经成为了我的情人,正靠在我的臂弯里,我爱她爱到神魂颠倒。


三十多年后她离开了,一场疫病将她夺走。三十年对她来说太久,对我而言,我的容颜与心境毫无改变。我以无法克制的热情辗转过许多情人的怀抱,贪婪地吮吸他们的爱,借此唤起自己人性的那一部分,直到他们先后死去。渐渐地我不再渴求从人类中寻找情人。


从何时开始?像两枚磁石,当我们受无限的孤独所驱赶,在不可数的抵抗与绕圈后逐渐向对方靠近,我们分享了第一个夜晚。或许是在波旁,毕竟那时我们走得很近……在西班牙那片干燥、炽热的土地上,透过敞开的、纱帘飘荡的窗,沉在臂弯与汗水里的月亮,我们看到了诸多可能。


安东尼奥站在窗前,让微寒的夜风吹凉身体,我凝视着他深色的、修长的背影,斗牛士的肌肉,布满伤痕的身体,我从未能如此清晰地审视另一个人的身体——就当我们是人吧,仿佛在用镜子审视自己,就像某种启示,就像无论我们是什么东西,这一刻都是无从避免的。西班牙的昼夜温差太大,我上前搭他的肩膀,冷气立刻爬上我的手掌,安东尼奥眨眨眼睛,与我交换一个迟钝的吻。我们常常生病,财政问题会让我们发烧,战争导致的大量死伤会让我们肌无力,就连战斗机长时间的盘旋都能带来一整天的头痛;但我们又不会生病,或者说,我们无法依照自由意志让自己生病,哪怕敞开窗户,在盛满冰水的浴缸里待一整晚,得一场小感冒的权利也不属于我们。但他依然跟着我回到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多么奇怪,身为意识的产物,我们却迫切地在彼此身上寻找星点的人性。


那之后我们迅速地亲密起来。安东尼奥带我游览马德里的大街小巷,穿着最背离时尚的简单又松垮的上衣,披一件长外套,不扎领巾,步履轻快,有点发黑的苦像十字架在蜜色的胸口轻轻晃荡,引得我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向那里晃去,顺着银链子向下,向下,直到突然颤抖着回神。我知道那里的触感,这一切……于是不过多久,目光又一次晃晃悠悠地飘离。有时他会捉住我,那双狡黠的绿眼睛,笑眯眯地喊我“弗朗塞?弗朗塞?”,用手在我眼前挥一挥,唤起我的愧疚感和道歉,仿佛他不知道是什么引得我走神一样。我喜欢看他游刃有余地装傻。


又有时,我能觉察到他拥有与我相同的欲望。当我们看完一场露天的弗拉明戈——那位女舞者,她旋转时的裙摆撩起火光;他拽着我找到一条无人的小巷,将我抵在墙上就吻。在让人喘不过气的吻中我明白他的生活,与我不同,他拥有火一般的生活。我们跌跌撞撞地回到住处,上楼,用仿佛要杀死对方的力度相互拥抱,西班牙的夏日漫长、杏果甜蜜,而这不过是我们无限岁月中的一个夏天。我压住他的肩膀,和他一起倒在地毯上,他示意我挪开右手,露出肩膀上那一道竖直的深色疤痕,他还戴着项链,伤痕正好与耶稣张开的双手垂直。我一下子松开手,意识到那是我在哈布斯堡王朝解体中利用宗教留下的一击。他则大笑起来,伸开双臂,向上搂住我的脖颈,将我拖入新的一个吻中。


他在我的肩膀上找到十字军东征,他的则在靠近腰侧的位置。随后是百年战争,一道长长的、狰狞的烧伤,那场战争使我的民族统一,却也使我失去了贞德。他半心半意地抚摸了一会儿,目光逡巡,直到三十年战争的划伤在他的手指下颤抖——代表胜利的伤痕很浅,而我们都知道他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他低声笑起来,却只是把嘴唇移到我心口最奇怪的皲裂般的伤口上,那也是他之前有意忽略的。


“情人们。”我解释道,他立刻理解了,这是我凭借自由意志留下的唯一伤疤,它的形状如同心碎——事实上当她们死去,我切实地经历了心碎,也唯有心碎才能与战争留下的痛苦相匹敌。安东尼奥的嘴唇离开我,换上指尖,触上最中心的一道。“我写信告诉过你的农家姑娘。”另一道。“玛格丽特·德·纳瓦尔。”另一道。“冉·达克。”另一道。“莫里哀——天哪。”我捉住他的手,听到他打趣说这就像签名册;如果他的眼睛里没有泪水的痕迹,这会更像个真正的笑话。


我们没日没夜地待在一起。声称是他的君主的人害怕他的存在,因为他对于这片土地来说显然更有资格,而我的国王找不到我。从自己的土地上离开让我变得虚弱,这种难得一见的虚弱意外得让我欣喜。我和安东尼奥都心知肚明这样的日子——这样如同两个真正的人类、如同一对真正的情人的日子绝不可长久,难道国家与国家(哪怕只是意识)真的能相爱吗?或许什么时候战火就会燃烧于我们之间,但此刻我们彼此麻醉,用爱、用吻、用无休止的痛苦,痛苦将我们带到一起。


而战争使我们分离。快乐的时光短暂,应对野心勃勃的敌人令我们倍感焦虑,我所谋划的合并似乎也遥遥无期,英格兰这位长久的敌人永远贪婪不知满足,更别提还有奥地利正对王位虎视眈眈。在国王的容忍耗尽之前我与安东尼奥告别,赶回去,为他出谋划策,像所有尽职的国家做得那样,而事实也证明了其必要性:自从奥克斯塔特战役的失利以来,我的军队的缺陷暴露无遗。


地图宫廷谈判桌之间连轴转的生活使我格外想念安东尼奥,尽管我知道他也自顾不暇,尤其他还失去了直布罗陀。这期间我们因战事见了几面,交换过一两个礼节性的拥抱,但是我们在西班牙分享的那些充满情感的微笑、温暖的对视、不经意擦碰的小动作全都默契地消失了,被掩埋在冰冷的理性外衣之下,好让我们摈弃干扰,履行最高效的政治机器职能。


可是,当我们拥抱,短暂的几秒钟,安东尼奥的身躯和我记忆里一样暖热,散发着令人头晕目眩的香水味,以及礼服在衣柜里久放后淡淡的、温馨的灰尘味,熟悉的橄榄洗发水勾起地中海的回忆,那一瞬间我误以为自己还是个人。这无异于一种折磨。人性如同一颗火种,埋在一大桶灰烬之中,却从未真正熄灭;现在它跳起新生的火光,要撕裂我、将我燃烧殆尽了。


几年后当战争终于结束,我捞到的唯一好处是腓力五世仍在王位上,也就是说,等同于没有,还被狠狠打压了一番。但是当安东尼奥在二月里寄信给我,邀请我前往西班牙为他庆祝生日,我还是动身了,怀着一点点跳跃的期待;实际上那封信让我的胃里泛起了温暖的涟漪。我先去见了腓力五世,随后回到马德里熟悉的住处,希望和安东尼奥一起尽可能地享受和平。


我进门时安东尼奥正倒在床上摆弄一件光彩灿灿、装饰着许多闪光亮片的斗牛士短外套,成套的背心、衬衫、长裤和长袜不太整齐地堆在旁边,像鸟巢一样把他围在最中间。他欢呼着跳起来,用一个吻和大大的拥抱迎接我,随后充满活力地把我抓到那堆金色与红色的斗牛士服装旁边,问我看过斗牛吗。斗牛在法国不甚流行,我大概只看过几场,但安东尼奥大手一挥,说没关系,他负责带来一场足以颠覆我认知的表演;而我的工作,则是学会帮他穿戴这些沉重且昂贵的华服。


说实话,当我拿着精巧的小铁钩,在安东尼奥的指导下努力把那些扣子拉扯到合适的位置时,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与我想象中重逢的画面不太一致;同样让我始料不及的是,这项工作甚至比解女士的胸衣更复杂。安东尼奥平伸双臂看我忙碌,为我的笨拙而发笑,他的绿眼睛笑起来依然明亮得不可思议。于是当我终于为他穿好外套,顺利完成了学业,安东尼奥表演性地做了个颇具威严的震慑动作后,我非常主动且富有责任心地替他解起扣子来了。


2月12日当天,理所当然的,安东尼奥非常忙碌。但他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在下午四点左右顺利脱身,拿着一张背阴处前排的票,风度翩翩地请我前往马德里斗牛场。他看起来不同于以往。我凝视他的面庞,意识到那种属于对抗、血与死亡的庄严正在他身上醒来,那是我们从大地中诞生时,她为我们烙印上的古老传统,作为赠礼,文明的外衣也无法彻底将其抹去。诞生——我知道承受这种呼唤的感觉,而安东尼奥并没有那么肃穆,他平衡在冷静与充满期待的兴奋之间,但也抛弃了做个普通人的伪装。或许我此时该叫他西班牙。


小教堂外的房间里,我们一言不发地穿戴服饰,从粉红的过膝长袜开始。我蹲下来替他抚平小腿上的皱褶,接下来是深灰色的袜带,从脚尖推入,束在膝盖上方,他绷紧的小腿肌肉在我的手掌中,那流畅的、优美的线条;紧身长裤,我绕到他身后,和他一起用力抓着裤腰向上拎,直到小腹,让它与他的身体曲线紧密相贴,随后用长柄小勾套住扣子,拉入流苏与珠饰下方的搭扣,缝纫般让敞开的裤脚逐渐并拢,绷在他的小腿上;白衬衫,鲜红的领带,暗红色布满金饰的无袖背心,最后也是最为华美的短外套,穿上时叮当作响。安东尼奥平伸双臂,我双手固定在腋下,摇撼着,使这件挺括的服饰与他相贴。他的美与英俊难以描述。


安东尼奥去小教堂祈祷,我提前入场等待他,小口小口地喝着装在牛皮袋里的酒。等待的过程不太有趣,但当安东尼奥进场,行至我的下方,脱下他的礼服斗篷交给我时,伴随着血液慢慢被加热的错觉,我明白一切就要开始了。


我看了看手中的票——六位斗牛士,他明显不是其中的任何一个名字,然而哪怕全场观众都有点疑惑地打量这张生面孔,也没有一个人提出哪怕一句质问。他好歹是国家。在自己的土地上,在自己的子民面前,如果他不愿意被辨认、被记住,他当然有能力为人们的思想蒙上白雾,让明天的报纸绞尽脑汁也无法复述这场百年难遇的表演。真是浪漫,他选择这种方式来庆祝自己的诞生。


像安东尼奥保证的那样,“足以颠覆你的认知”,我确实从未看过、也不曾听说过这样一场斗牛,斗牛士不仅将公牛看做值得尊敬的对手,还对这只动物保有仁慈与热爱,从来不让公牛受不必要的惩罚与折磨。他与公牛近乎贴身地缠斗着,公牛背上被血染红的短标枪随肌肉的鼓动而颤动,几乎擦着他的身体掠过,我不由地捏紧了手中的斗牛士帽,那是他祝愿将牛献给我时,直直地抛到我手中的。我不知道还能有哪位斗牛士,能将这个过程演绎得如此优美且勇敢,兼具古典的悲剧感,如同一场与死神并肩的贴面舞,而安东尼奥做到了——我们这些即将死去的人向您致敬……他用木剑将穆莱塔完全展开,一抹饱满的鲜红色,下方甚至坠着血迹与沙尘;他就这样将鲜红至于公牛低下的头颅前,轻轻一晃,低喊一声“呵,来吧…!”公牛冲向穆莱塔,将红布撞得高高扬起,而他已经侧过身子,脚下灵巧地转动着,用红布领着牛绕他身侧奔跑了半圈,当牛终于要冲向他时,他却娴熟得把红布一下拖过身体,自己轻快地向前两步,这下真的与舞蹈无二了,全场的斗牛迷们连欢呼都忘却,只是瞪着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


公牛背上淌着血——真的是淌着,暗色的血迹从短标枪的伤口处缓缓流下,浸湿它的毛发,显出隆起的肌肉,在阳光里显得明晰,如细细的瀑布,如河流,生命之河……我震悚得想到,如生命之河。安东尼奥已经使牛站定,他转动手腕,穆莱塔的底部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旋转,有些像他带领我看到的弗拉明戈中,舞者复杂神奇的手腕动作,而牛垂着脑袋,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旋转的红色与安东尼奥若隐若现的身影,仿佛陷入催眠。安东尼奥一直低低地与它说话,像在安抚它,又像在对它表示钦佩,直到他确认它已经完全停滞。随后他站在牛角旁接过侍从手里的利剑,高举在眼前,瞄准,另一只手从胸口掏出那枚有些发黑的银十字,吻了一下,随后毫无停顿地向下,向下,准确地结束了它的痛苦与命运。


乐声在一片寂静中响起,唤回了人们的神智;起先是一只白手绢,激动的挥舞着,随后所有人欢呼着大喊大叫地掏出白手绢,有人起立,有人跳到围栏上,白色的海洋将安东尼奥淹没,他此刻正站在场中央,一动不动,凝视着阳光还热烈的天空,直到主席宣布将两只牛耳作为他的奖励。安东尼奥高举着他的奖品绕场走了一周,向人们致谢,最后他停在我面前,将牛耳递到我手上,取回他的斗篷与帽子。“献给你的!”他爽朗地笑着,站在围栏上向后倒去,直直地跌入狂热的斗牛迷们组成的人海。他们将他抬着,抛起,一路欢呼地向外走去了。


我按住自己的指尖,安东尼奥递给我牛耳时,我们手指相触,恍然间我如同赤手碰触火焰,现在手上仍残留着灼伤感。火焰,一团生的火焰——我祝愿他就这样永远地燃烧下去。而我,隔着狂欢节的篝火,我将永远注视着他,直到某一天火焰汹汹而来,让我与他一起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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