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lnut

红磨坊

我流红磨坊au



这是1900年的巴黎。

我在红磨坊的大门外转悠了一会儿,掐着怀表盘算离康康舞的热火熄灭还有多久,好让我趁着音乐结束的混乱溜进去见她。舞厅内的大笑、口哨声依旧疯狂放纵,鞋跟踢打地面的啪啪声与铜管乐混成一片波浪,汇进红磨坊——裙摆与欲望的海洋。表演结束晚了,要不就是我来早了,反正哪个都不是好消息。

在巴黎不怎么温和的夜晚,我只穿了一件薄衬衫,怀里抱着一捧玫瑰花,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多半是青黑色眼袋和邋遢胡渣,为躲避路人疑惑的目光装出四处兜转等人的模样,时不时掏出怀表、紧皱眉头。像不像个跌跌撞撞追逐爱情的可怜人,被某位狠心的姑娘放了鸽子?我确实够可怜的了。附近没有可坐的长凳,我只好靠近一根黑漆电灯柱,把玫瑰换了只手等待歌舞结束。

墙上张贴的巨幅海报早在一周前被揭下来了,现在那片空白的墙砖由一位新的姑娘占领。她的脸庞还略显稚嫩,却摆出贵妇人般的傲气,从脖颈到脚踝坠满了半透明的琥珀首饰,眼神挑衅地亲吻食指上的金琥珀戒指。

我努力凝视着这幅海报,试图像朋友们建议的那样,去爱一只古灵精怪的小鸽子,“用影子赶走影子,用鲜活代替死亡”。但我失败了,没人能够取代查薇尔·布莱克小姐,反而让她的影像更为坚固。

于是不可避免的,我回忆起查薇尔·布莱克小姐,以及她光辉的五年。我完全可以把记忆中的图像覆盖到那面新海报上,甚至用不着闭眼:查薇尔·布莱克小姐身着无袖的黑色晚礼服,硕大的珍珠串连成胸口及腰侧的三个雪花图案,灯光使裙身的亮片与珍珠一同闪耀,像黑天鹅绒夜幕上的星图一般醒目而柔和,而她裸露的肌肤光泽远胜珍珠。她臂弯里挽着软金属丝织就的晚宴袋,袋身凸显出长方形妆盒的轮廓,那双光洁美好的手将一柄象牙骨扇持在身前,白皙的长腿微微屈起,登着红底高跟鞋的小腿在裙摆岔口下若隐若现。

人们愿意为她的金发舍弃黄金,所有男人都爱她而女人嫉妒她。

等到歌舞迫于夜色停息已经很晚了,接下来的时间由底层姑娘和上流人士平分。我低着头匆匆走过大厅,后悔没有带一顶礼帽来遮挡显眼的金发,这样的担心立马就有了应证:一位还没往观众大腿上坐的姑娘眼尖地望见了我,她先瞥了眼我的头发,再瞅瞅我的侧脸,马上从胸口扯出一块蕾丝花手帕挥舞着,另一只手拎着裙摆,鞋跟跺地声势浩大地朝这边冲来,用尖声笑闹逼迫我停步,“瞧,这不是我们的痴情种波诺弗瓦老爷嘛!”

这下可好。最活跃的那群姑娘们闻声而来,个个拎着沉重的大裙摆,带着袭人香风将我裹在中间,手拉手围成一圈咯咯直笑。这或许是她们最喜欢的活动了,我只好像个绅士那样转回身子,苦笑着一一向她们致敬。“老规矩,波诺弗瓦老爷,”最先叫喊的那位姑娘发话了,“我们知道你要去哪儿!一人一支玫瑰花,否则可别想走人呀!”

我环顾她们覆盖在香粉下的脸庞,每人的笑容都暗藏戏谑与同情。她们没法理解我为什么爱那个病得快死的女人,哪怕她曾经是红磨坊乃至社交界的明星,但星星的陨落早就屡见不鲜了。红磨坊的姑娘们心知肚明,用容貌和身体当蜡烛,哪能一直明亮着呀!查薇尔只是其中之一罢了。她快死了,而我还活着,还能靠“丰厚”的爵位与家产享受新的浪漫。她们这样遗憾着,因此我也从未试图解释过爱情。

于是我从捧花中抽出一枝枝玫瑰,轮流压进每位姑娘们的发间。深棕色,亚麻色,直发,大波浪卷,换来成串笑语和两三句“merci”。正当我打算别一朵在贝姬——那位领头姑娘的耳后时,她却突然偏头叼住花枝,毫不介意地张开红唇、露出洁白的齿列,神态暧昧地一甩长发,冲我挤挤眼睛。

“贝姬,我的好小姐。”等姑娘们带着战利品扬长而去,我有点尴尬地询问她,“或许你有什么事要说?”

“算你聪明,波诺弗瓦老爷!”她得意地把卷发捋到耳后,边掐掉过长的花茎边对我勾勾食指,仰着脸凑上来轻声细语,“你见不到查薇尔啦,上回你前脚刚走,她就被调出顶楼的大房间了。没人来看她——赚不到几个钱,再说,她已经病得那么丑了。梅毒……”她撇撇嘴,露出过分作秀的厌恶,“老爹榨干了最后一滴牛奶。要是你上顶楼去,他准会说‘太不幸了,我们的珍珠已经蒙主召唤’,再推你进那个琥珀的房间,灌上两杯加料龙舌兰,门一锁,完事。”

“不过,幸好你遇到了我!在红磨坊里头,你再找不出比我更善良的女孩了。”她挺起胸,把我震惊的沉默当做感激,得意地领受了,手指随意地往前一点,“直走到底,右转,那儿有个去地下仓库的小台阶。你推开仓库左边墙上的小门,病秧子就躺在隔间里等死呢。只有凯瑟琳那蠢货还去送点饭,搞什么水银蒸汽——去吧,波诺弗瓦老爷,去吧!勋爵在冲我招手啦!”她在我背上推了一把,在一个飞吻后轻盈地跑回勋爵的身边了。

按贝姬的指引,我一路走到了仓库。狭小的仓库里堆满了各种废弃的演出道具——缺了口的大翅膀背饰层层堆叠,一架钢丝绳的长秋千歪在地板上,稀奇古怪的半脸和全脸面具挤在角落,顶上的孔雀毛弯折成了两截。直到我迟疑地圈住小门生锈的把手,眼前的场景仍然难以理解,如同一幕荒诞得过于刻意的哑剧。这片碑坟凌乱的墓地即将要埋葬我的美人了吗?

“昨晚我梦见了图尔大教堂。”查薇尔·布莱克小姐在身后突兀地开口,我手一抖,关门声在墓地边缘响得吓人。她仍然闭着眼睛,似乎并不在意来的是波诺弗瓦还是凯瑟琳或者其他蠢蛋,似乎又通过某种奇特的方式认出了我。她掩在薄被下的胸口艰难地起伏了一下,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嘲笑。

我缓慢地转过身去,把唯一的小木凳拖到床前坐下,做了个洗耳恭听的手势。她把左手从被角探出来,摸索着碰到床沿的一支长柄烟斗,欠起身来用蜡烛点燃了含进双唇之间,缓慢地呼吸,白烟丝丝缕缕地从一侧嘴角摇起来。她袒露出长了团团鲜红丘疹的手臂,用已经发青的指甲端着包铜圈的烟斗,这种东方女人做起来尤为优雅的姿态,在她身上依旧美得恰到好处。

“它还是那么光彩照人,塔楼的尖顶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就像它完全战胜了近三十年的时间流逝,而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它那样。”查薇尔扭过头看了我一眼,我动了动下唇,尽力忽视在枕上看见她成团脱落的金发时内心的痛惜,这份悲伤在她习惯性地拨弄头发后又增添了几分。我的嘴唇黏在一起,没法用往日引以为傲的甜言蜜语去接上她童年的回忆,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该坐在这儿。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衣物整洁、身体健康,就像炫耀自己的完整,我怎么能?

“我的母亲在周末把面容掩到带面纱的软帽底下,牵着我的手去做弥撒。她对遮挡脸庞有别样的执着,却在布道时撩起面纱,好让主见证她的真心。她的虔诚从没影响到我,我含混懵懂,吃圣餐就像吃普通的薄饼,咀嚼吞咽,一心一意看着那两具环绕着海豚和小天使的石棺,扭着脑袋找玫瑰窗上的阳光,在她为我叹气的时候吐舌头做鬼脸。”

她的语调很慢,断续地陷在袅袅白烟中,如同陷在田园诗般光彩照人的过去。我沉默地把萎靡了的玫瑰从瓶子里捡出来,换上纱纸里仅剩的那一支,调好位置摆到烛台旁边,靠着坩埚和底下的酒精灯,那是为她烧水银蒸汽治病用的,但我知道她会等凯瑟琳一走就把酒精灯熄掉,避免水银让她流口涎而没法抽烟。她不介意死掉,死在这个充满霉味的狭小地下室,死在她仅有的东西和我,她仅有的来访者之间。

“你又带了花吗,弗朗西斯?”她倾身过来,指腹擦过玫瑰的花瓣,平静甚至冷淡地说道,“你总是多此一举。”滑落的薄被之下露出更多的、有些已经化脓了的疹和瘤,借这个姿势我得以看到她稀疏金发下头皮的秃块。

然而我悲哀地意识到,在她下葬之后我仍会无数次想念初见她的那天,她软着腰肢半趴在栏杆上,手臂搭在外面,在青蓝色朦胧的烟雾和光效中轻声细语地唱一支情歌,脸庞模糊不清,乳白色的晚礼服每一寸都在闪光,金发如海潮的涌浪。贩卖爱情的交际花,玻璃水晶制的病恹恹女神偶,我爱这个垂死的、溃烂的女人胜过爱世界上其他的女人,无论她躲避、嘲笑还是接纳我,无论美丑老病,无论生死。

总是这样:我带着九朵玫瑰去看她,最后插进花瓶的只剩一朵;我带着满腔挚爱去看她,再把这些原封不动地带回来。她永远高傲,笑着欺骗一大堆人,但从不回应我。“查薇尔。”我哽着喉咙,向她伸手,像河中央的人向浮木伸手,像犹大遥遥对基督探出痉挛的左手一样绝望,“查薇尔。”

她躲开了,近似尖锐地快速地说着,“离我远点,弗朗西斯!千万不要碰到我。你以为红磨坊是做什么的?低级的出售笑容和夜晚,高级的贩卖爱情;红磨坊从来不生产真正的爱,它只毁灭它们。弗朗吉,远离廉价的乌托邦,把你的血和眼泪洒到更有价值的地方去,你这个混蛋理想主义者。”

“你要把我赶到哪里去,查薇尔?”我注视她的眼睛,重复着重复了几千几百次的剖白,“我就是混蛋理想主义者,被庸俗爱情射杀的水边公鹿,除了爱人的身边,我还情愿在哪里呢?”

时间在我与她之间静止了。浑浊的墙皮虚化成正对红磨坊风车的顶楼露台,梳妆台散乱着口红粉扑香水瓶,红天鹅绒的桌布上摆满红酒鲜花和水果,关灯后银烛台散发柔光,照亮心形的舒适大床。在所有幻想中间我看见年轻的查薇尔·布莱克,面纱撩到头顶,嚼着圣餐,坐在床沿上晃荡两条白皙的小腿。

她打破沉默,躺回床上,于是这一切在瞬间消失了。“我不叫查薇尔·布莱克。”她侧过身不再看我,拉起被角擦拭着眼睛,却用比平时更坚定的语气说出遗嘱式的命令,“我的名字是萨布丽娜。在我死了之后,你要去我的墓前,最用力、最懊恼地大喊一声‘萨布丽娜死了!’,要让所有人都听见。现在——走吧。走吧。”

我浑浑噩噩,不记得被她赶走后是怎样回到家的。当我再一次怀抱着九朵玫瑰去看她时,萨布丽娜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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