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lnut

[法西法]弗洛伦萨的诗人


对所有心向艺术的人,乌菲兹美术馆堪称天堂,而且是挪动脚步即可抵达的快捷的天堂。无需贝阿特丽切引领的飞行,无需经历死亡、评判善恶,只要打开钱包,掏几张纸币缴纳巴黎到弗洛伦萨的火车票价,任何人都可以置身天堂,坐在提香的《花神》前,像我一样摊开速写本,用两支普通炭笔搜刮大师的精髓。

垂散香肩的几缕棕发,松垮半落的罗马白衣,我勾勒出少女丰腴的形体,细细刻画她屈起的五指,掌心攥拢的叶片与小花,将脸庞上宁静典雅的垂眸留到最后。垂眸,女性亘古流传的柔美!我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加深她的眼眸,描摹饱满的雪花石膏般的额头与坚硬的鼻梁,更多的将她看做人间而且天上,女人而非女神,我们的神像已经够多了。赞美世俗的爱情。

在画纸的背面,鉴于诗人永远没法忘记自己的本职,我随意涂抹了一首意大利语十四行诗,关于弗洛伦萨、文学、日光、美人和花神之类的东西。它们俏皮浅显,充满波诺弗瓦式的调侃与玩乐性质,仿佛阴云还未笼罩人们的头顶,欧洲稳步跨入20世纪初,战争遥远以致人忽视它的存在。只要还能装聋作哑,我们就乐此不疲。

我夹着速写本走出了建筑,站在旧宫的门口,心却仍然游荡在悠长的雕塑走廊上,抬头仰望着绘满神话与宗教故事的彩绘廊顶,同时承受着神与人子们寂静的俯视。然而几声低沉坚硬的吉他扫弦将我惊醒,就像森林上空炸响的闷雷,从睡眠中震起一只迟钝的迷迷糊糊的猫头鹰;现在我已确实地回到人间,感受到阳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重量。

怎么回事?是哪位神圣的福玻斯,将里拉琴弦的神力移到吉他之上,用他那惊人的开场震慑观众们的心魂?我眨了眨眼睛,茫然地向周围探寻,搜索着谈笑的人群与大卫像的阴影,像忒修斯寻着线团一样寻着逐渐高昂起来的音乐声,向着领主广场的边缘走去。

瞧,我找到他了,那个棕色头发乱蓬蓬的年轻人!音乐已吸引了许多人驻足。他侧坐在高出地面一截的石栏上,左腿弯曲着踩在上面,右脚踏在地面上,脚尖轻快地打着拍子。一把淡黄色的弗拉明戈吉他架在他的上臂与大腿之间,年轻人的右手大拇指像拨片一样铮铮地弹动琴弦,演奏出明朗、尖锐、金属性的高音。人们自发地围拢成一个半圆,面带赞叹地小声讨论,我道着歉挤到正对他的位置,一抬头同那对祖母绿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他显然看到我了,他的眼睛微笑起来,热情又礼貌地朝这个方向点点头;不等我束手无策地调整好神情回以笑容,那愉快的视线又移开了,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傻乎乎地笑着。他的乐声保有独特的活力,热情让人想到荒原、篝火与燃烧生命的舞蹈,沉稳的静谧又像黑夜与星月那样厚重。藏在它之下,琴弦呐喊着:笑起来,跳舞啊,就像我们没有明天那样!于是不露出幸福表情的人是不可理喻的,笑容变得理所当然,轻松自在。

在弹奏时他一直小声地哼着曲调,现在干脆合着乐器唱了起来,嗓音圆润柔和,低沉的部分又充满慵懒的磁性,我听不懂这种语言,但这并不妨碍欣赏他的歌喉、肢体与旋律。他重复着两句短促富有节奏感的歌词,微眯着眼,将充满喜爱的目光投向他的吉他,让乐曲由耳中流淌进身体引导着轻轻摇晃的动作,而我始终注视着他,直到一曲终了。

他潇洒地把吉他甩回背上,站起身冲观众们道谢,带一些大舌音的意大利语显得更具异国风情,然后抬脚便走。我匆忙从速写本里撕下那张花神的临摹,赶在他离开之前将诗与画一同献上,“请停留一下,”我真心诚意且未经思考地挽留道,“你是多么美丽啊!”

“先生,”他看过画纸,露出混杂着惊讶与感谢的神情,抿着的嘴角还透出一点儿好笑,“无论您有多像浮士德,我可不是梅菲斯特呀!”

十五分钟后我们坐进了最近的酒馆,喝两杯加手凿圆冰的威士忌。我了解到他叫安东尼奥,一个非常西班牙的名字,从他的祖国出发做长途旅行,弗洛伦萨已经是第三站了。

“那么你呢,弗朗西斯,法国诗人?”安东尼奥趴在桌子上,把棕色脑袋枕在臂弯里,侧过脸来问我,他念这串话的语调就像在念诗词或歌曲,“你又是为什么来弗洛伦萨?”

“哦啦啦……”我含了一大口威士忌在口中打转,思考着这个问题试图找出个主要动机来,“没什么原因。”迎着他略显诧异的目光,我苦笑着耸了耸肩,“我坐在桌子前面,突然想瞻仰文艺复兴的古迹,就在当天下午买了票到这儿来了。”

“哇哦,你是我见过最随心所欲的家伙啦!”安东尼奥爽朗地咧嘴笑起来,在我肩膀上友好地拍了两下。“你把画递给我的时候——不得不说,你的花神有更女性的温情,我还在想:这是哪儿来的英俊的艺术家哩!”

“这是哪儿来的才华横溢的福玻斯哩!”我学着他的腔调回以赞美,叮得碰撞酒杯。“虽然我们不是浮士德与梅菲斯特,但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邀请你同游圣母大教堂或者其他的地方,带着吉他和速写本一起。”

谁能拒绝但丁的纪念壁画环绕在教堂内部呢!我们在绘着《最后的审判》的教堂圆顶下仰头到脖颈酸痛,走过一个个神龛与白蜡烛供奉着的伟人画像,在正中央端详玫瑰花窗底下巨大的十字架,下楼来到存放有教堂主设计师遗体的底层墓地。

我争取画下或写下一切的灵感,安东尼奥不得不在我埋头于速写本即将撞上什么的时候拉我一把,好让我有时间堆起笑容说声scusi。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熟悉彼此的速度却像小番茄的成熟一样快(安东尼奥式的比喻)。在其他时间我们交谈,天南海北,从文艺复兴三巨头谈到皮埃尔与洛尔迦,惠特曼的《草叶集》,再兴味盎然地聊着彼此的国家,永恒的乡愁。在许多观点上我们的意见一致,比如战争就是垃圾,之类的。

早上我们坐在吧台喝意式浓缩咖啡配蛋羹苹果夹心的羊角包,中午威士忌和帕尔马火腿,晚上波尔多和番茄肉酱面,在酒馆喝完龙舌兰酒或者让人为之疯狂的苦艾酒之后不舍地告别。当我的旅店房间到期,我们商量了一下,干脆搬去安东尼奥所在的旅店,那是一幢小巧漂亮的两层小民居,房间收拾得很干净,配备着电灯,我就住在安东尼奥的楼下。

于是夜晚的安排就多了一项,我们跳舞,安东尼奥在原地跺着他的弗拉明戈,不用担心吵到底下的住户,反正波诺弗瓦先生也不在底下的房间里。安东尼奥称其为舞蹈教学,而我,失败的学徒,充其量只能乱糟糟地挥舞双手,为他打拍子的技巧倒是逐渐娴熟起来。不跳舞的日子安东尼奥喜欢安静地拨拉吉他,唱一两首歌,我读诗或者偷偷地画他。

有一次他的吉他拨片顺着床缝掉到床底下去了,我们只好把沉重的木床拖开一点,再拖开一点,解救出拨片的同时发现了一个长方形的铁盒子,已经落满了灰尘。我们怀着探宝一样激动的心情把它擦洗干净,以为能从其中找出两三张发黄的老画像,结果里面是空的。空的!在沮丧的情绪之下我提议两人各藏进一件小小的纪念品,在把盒子放回床下,容日后故地重游时聊做怀念。

我可以说出放了什么——一张安东尼奥的画像,当然是我在自己房间里画的,当事人完全不知情。我凭着记忆里初遇的画面描摹出他抱着吉他,屈腿踩在石栏上浅唱的模样,在背面用花体字留下了惠特曼的《给你》。

“不管你是谁,现在我把手放在你身上,你成了我的诗,
我的嘴唇凑在你耳边悄悄告诉你,
我爱过许多女人和男人,可我最爱的是你。
唉,我总是迟钝犯傻,
我早该径直奔你走去,
我早该除了你之外不说别的,除了你之外不唱别的。
我要放下一切来为你歌唱。”

然而我没有预料到是之后整整十五年的漂泊在外。我与安东尼奥分离时交换了彼此的地址,在回到巴黎后,我常常收到从欧洲各国寄来的来自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的信封,里面装着几张有小小落款的手写乐谱。安东尼奥的手写与他本人一样,音符随意得有些抽象,不满意的地方直接用粗笔划两道。我保留这些珍贵的礼物,同时将新写的诗句寄到他马德里的住处。但从1939年开始,我们再也无法通信。

我随戴高乐将军远走英国,历经磨难与家国之痛,直到1948年才得以安定,再次定居巴黎,我已四十多岁,仍是个默默无闻的小诗人。几年后我重回弗洛伦萨,当时的旅馆竟仍存在着,只是鲜艳不再,且已经易主。我编了个美丽的旅途爱情故事哄那位女主人,得以进入当时的房间,取出铁盒。

我放进去的画像已经不见了。这让我猛地屏住了呼吸,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多出了大堆令人焦躁的可能性,同时却又隐隐窃喜。盒底留着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乐谱,安东尼奥的笔迹跨越时间的阻拦向我追来——致亲爱的弗朗吉,写在乐谱的最上端。

我小心翼翼地倒出纸张,将它展开,惊讶地发现这是他仅有的一份配了歌词的乐谱。我熟悉这些歌词,那是二十年前《花神》的临摹作品后面,用炭笔随意涂抹的意大利语十四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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