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lnut

黑猫小姐与贝壳先生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呀。”黑猫小姐有些责备地问我,尾巴在短皮裤后边甩来甩去,耳朵尖上细软的绒毛也敏感地颤动着。她今天没有化最喜欢的小烟熏妆,黑长发用一根同色缎带束起高马尾,长靴和紧身短袖运动装精练地凸显出曲线。她问我,圆睁着绿眼睛,有意露出很凶很不好惹的神气来加强这句话的威慑力。

不知有多少小道消息宣称黑猫小姐是有烫金血统证明书的大型猫,胸前生着一撮蓬松的厚毛,指甲弯曲尖锐得像天生的小刀,眼神冷漠凶狠到就差在脑门上写上“猛兽”两个字。我虽无缘得见她幼年时期四足着地的模样(那时候我估计还在海浪里漂浮呢),却能百分之百地肯定她拥有与外表相反的温柔性格。

我的猫咪,她的温柔是雾气未散的森林,清晨草尖上尚寒的白霜,石块围砌中古潭幽沉的水色,都是些深深地藏在灵魂地下室里不叫外人看到的美景,更何况连她自己都下意识忽视它们呢。她羡慕那些有外溢的温情的人,却不知自己拥有比他们完美百倍的爱。

“问你呢——喂,贝壳先生!”她不满于我的走神,拿戳着炸鱼的叉子柄敲了两下桌面,抖落些炸得金黄的面糊碎屑。我笑起来,无比想要探身过去亲亲她的鼻子,但我所做的只是把指尖搭在了她的手背上,柔声安慰说现在毕竟是文明社会。撒谎的惯犯向来心口不一,我没告诉她规则无法限定我的去向,无论是属于“肉食者”的餐厅还是远离海洋的高楼大厦,我在这里只是因为她在这里,让它的文明社会还是原始森林见鬼去吧。

食物链的影响仍隐隐作用在我们身上,就像隔壁的海鸥一家已屡次好奇地看向我蒙在左眼上的黑猫小姐同款缎带,猜测我是眼疾还是单纯耍酷还是珠母贝,而我身上始终萦绕不去的海腥味正在提醒他们正确答案。那又怎样?反正他们不可能用尖嘴啄出贝肉来,像他们生活简单、令人羡慕的未开化同类那样。

我喝着咖啡,心情很好地看那位翅羽还未褪尽的小海鸥男孩自娱自乐,用叉子将肉汁滴到手臂的羽毛上,再兴致勃勃地看它们顺着纹路滴溜溜往下滑。黑猫小姐及时而直接扭过头去龇了龇牙,于是那对好奇心过剩的夫妇若无其事地移开关注我的目光,回身照料(或者说责骂)他们的孩子去了。

“今天星期几啦?”黑猫小姐用尖尖的犬牙从炸鱼脊背上撕下一块肉来,合着细刺囫囵地吞下去,突然记起来抬头问我一句。

“星期一了。去过图书馆之后我们顺路到海边,很近。”我习惯每星期去灌一小瓶海水,用来养左眼里的珍珠,就像兔子小姐按时给她的青草地浇水那样尽职尽责。我也曾记恨过自己是珠母贝——脱离未开化状态后,贝壳变成了厚重的深青色眼皮,为保护藏在后面的乳白珍珠。珍珠无法代替瞳孔,而我也无法摆脱不可视物的左眼。多不公平,我只有一只眼睛可以注视她!

“唔。”她模糊地应了一声,鱼肉塞在嘴里吃得又急又快,“那我们快走吧。”

之后我们沿着海岸线慢慢踱步,海风撩起我灰色风衣的下摆,扑在手背上像久违的海洋给了它的游子一个亲吻。我呼吸着它,就像呼吸着自己从血液里散发出的海腥味,我的故土存在于每一寸肌肤、每一根亚麻色的发丝与浅蓝的右眼中。不用闭眼,我就能精准地回忆出身处海底的情景:阳光穿透一层一层渐变的果冻状的海水,我怀抱着珍珠随波漂流,像就着蓝天吃青梅酱打底的布丁杯。

那时我以为自己一点点养大的珍珠是世界上最明亮的东西。直到我一头撞进了黑猫小姐翡翠的眼睛,被丛林与绿色的蜻蜓迷得头昏脑涨;我特地拿幼稚的赌注激她,约定“如果她的眼睛更好看,就把珍珠送给她”。事实上我每天都期待着注定的败北呀,然后我就可以把珍珠捧出来,做一只愿赌服输的好贝壳。

黑猫小姐还是有点厌水,灌好一玻璃瓶海水以后,我们就坐在远离海浪的干燥的沙滩上,她百无聊赖地嚼着小鱼干,任由我揉她的耳朵(所以我说过她是很温柔的)。我热衷于把这对毛绒绒耳朵用手掌很轻地压到前面,再同时放开看它扑棱棱弹起来,或者顺着毛一路挠到耳根,乐此不疲。

黑猫小姐很仔细地舔干净每个捏过鱼干的指尖,打了个哈欠,张开嘴等我再喂一条新的,她已经被太阳和沙滩融融的暖意熏得昏然了。有几次我们看着落日慢慢掉下去,她就很准确地往左边一歪,倚在我身上打着小呼噜睡着了,我抱她回家的时候总担心她会嗅着海腥味往我身上一口咬来。

后来我的确这么跟她开玩笑了,她就吓唬人地磨一磨牙说,要不是我海鲜过敏……我拼命地点头赞同,然后用河鱼制的椒盐鱼干塞住了我的猫咪的嘴。

回到家之后我解开缎带叠在桌上,慢慢把左眼睁开。抬起眼皮的感觉依然很奇怪,就像吊起一扇沉甸甸的青铜制的门,我甚至可以闻到古旧的铜绿锈味和灰尘气息。我把脸转向她,我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的:一小颗光泽的白珍珠盛在空洞的眼眶里,就像有一层透明膜在底下托住它;它可以滴溜溜地旋转,向左右上下随便滑动,带着点吓人的喜感。

黑猫小姐瞅着我一会儿,双肘支到桌上凑近了冷不丁地问:“你每天都喝咖啡,珍珠会不会变成棕色的?”

“如果会的话,我亲爱的猫咪。”我无不遗憾地回答她,“我会搬回一大箱的青草汁,每天捏着鼻子灌一瓶,好让它变成像你的眼睛那样漂亮的绿色。”

她撇了撇嘴,看来放弃了这个好想法。我仰头把后脑勺靠在椅背上,打开瓶盖用滴药水的手法把海水倒进眼睛里。我从来掌握不好分量,细颈的小玻璃瓶灌少了不够用,灌满了一倒就溢出来,像现在这样。合上眼皮是来不及的,做这个动作最少也要五秒,所以我就破罐破摔地仰在那里,任由多余的海水像眼泪一样从眼眶里流出来。

黑猫小姐贴心地递给我两张纸巾。我擦了把脸,再用五秒钟的时间把左眼闭上,用缎带藏好。她看着我不知道第几次重复这样的动作,还是拽着缎带忍不住说:“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戴这个。”

“不好看吗?”我有意逃过这个话题,避重就轻地回答。

“不是。”她哽了一下,“你干嘛担心吓到别人?反正我觉得原样也很好看。”

我好心的猫咪!我是一辈子也没法做到像她这样美好直率的。但或许在以后的某一天,我也可以摘下这个戴起来不怎么舒服的眼罩,和她一起走到街上去。这也是她才使我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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